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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划分，应该是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身很老式的套装，长袖长裙，灰色的，很整洁，每一个钮扣都系的好好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尖尖的帽子，也是灰色的。之所以要写这个人，不是因为她的穿着，而是因为她的神情和正在做的事情。那个女人在傍边的座位上铺了一块小手绢，拿出一个苹果和一把塑料餐刀，在手绢上很仔细的把苹果切成小块，然后一块一块的慢慢吃掉。女人切得和吃得都很仔细，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只是为了切而切、为了吃而吃。在那个盛夏的白天，在纽约的地铁里，一个裹得厚厚实实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脸死灰的女人，戴着尖尖的高帽在我对面没有任何表情的宰杀和吞噬一只无辜的苹果，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渐渐往上升起。我相信，如果给她一把扫帚的话，她骑上就能飞起来。

打Bus Boy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了同性恋。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刚削完一大堆芭蕉，我在餐观外的马路边上抽烟休息一会儿。不一会儿，看见远处走过来两个女的，洋人，样子不难看，搂搂抱抱的那么走着，那种搂抱稍微有点超出一般朋友的范围。走到我们餐馆附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好像突然来情绪了，靠着一棵树面对面的搂在了一起，然后就吻在了一起，像一对异性情人般的那种深情亲吻。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同性恋吧？以前只是听说过，现在栩栩如生的在眼前表演。刚开始觉得很新鲜，还能用余光斜着眼看看，但过了几分钟就觉得有点反胃了，这个太超前了，欣赏不了。

开始送外卖了，接触到另一对同性恋，是一对男的。第一次送的时候，Wu大哥特意告诉我他们是同性恋，提醒我如果看到什么超出我想象力的事情，千万不要在脸上露出大惊小怪来，否则小费就泡汤了。外卖送到地方，开门的是一个很有男子气的男人，态度非常的温文尔雅，把饭菜接过去仔细的查看。然后走出来另一个男人，同样的非常勇武粗犷的一个男人，看另一个人检查完饭菜没有什么错误了把钱递给我。从外表看，绝对想象不出两个人是那种关系。后来经常给他们送外卖，听到了几次二人彼此之间的谈话，才发觉他们的用词还真是情人间的称呼，而且神态间颇有甜蜜温柔。我一直想搞清的是，在他们的具体生活中，谁来表演那个女人的角色呢？我看谁都不象。

从通常意义上讲，从小费的数目说，送外卖最喜欢碰上的是白人，白人一般都很慷慨。日本人也很好，尤其是人家那个客气劲，让你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的自豪；我对付日本人还有一个绝招，就是会说几句日语，除了国人都会的“八个牙路”和“米西米西”以外，还能用日语打招呼和说谢谢，每次都能把鬼子哄的喜笑颜开，小费当然也是大大的（我是属于那种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啊，和汉奸要区别对待）。中国人也不错，可能大家都是苦过来的，知道打工的艰辛，小费起码是个平均数。黑人呢，黑人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了，碰上豪爽的或者心情好的那是真敢给，碰上小气的可能就给几个钢蹦，给完还恬不知耻的冲你乐，乐他妈什么呀，小心乐多了连牙都给晒黑了。最不愿意碰上的就是印度人，我给很多印度人送过外卖，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抠门的要命，剩下一个是格外的抠门；这么说吧，同样的单子，如果白人能给四块钱，中国人起码也会给两到三块，印度人最多给一块。送的久了，对于什么地址是什么人一看单子就知道，只要是印度人的都放在最后，不忙的时候，送到楼下了也得先抽根烟再上去，凭什么让吝惜的印度人吃上热饭呀，告诉我一个理由。印度人不但抠门，而且还挑剔，你送的晚了他动不动就打电话投诉，老板当然不乐意了，Wu大哥教了我几个借口：第一就说单子多，印度人那个不顺路，当然要放在最后；实在不忙了就说路上车胎没气了，现跑去打的气然后送的，老板也不可能去取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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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84 送外卖的小W

因为周末外卖的单子太多，一个人实在送不过来，不久以后老板又新找了一个送外卖的小弟，专门在周末帮忙。

新来的叫小W，刚20岁左右，是从国内申请商务签证（B签证）过来，然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黑下来了。那几年里，使用这个方法到美国打黑工的有一帮人，都是托人找路子或者干脆做个假的邀请函，以考察或者做生意的理由申请B签证，到了以后开始打黑工，这其间吃亏上当，花了钱没出去的也不少。我认识很多这样出来的人，其中有些在国内的发展还是相当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黑在美国。不知道这些人仔细算过没有，在美国辛辛苦苦的打黑工挣那几个小钱，又没什么发展，有什么可值的？听过一个这样身份的人讲心里话，说在国内混的一般，出来的时候打算的挺好，混几年，起码学一口英语，攒几个钱，然后回去吹吹牛说自己出过国了。出来以后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啊，你出来就黑了，整天在厨房里能学什么英语，能把菜谱用英文说流利就不错了。打黑工能维持生活，搞个二手车什么的开也是可能的，但要发财恐怕有点远。是不是都是看了“北京人在纽约”，就都开始做那个人、财两得的美梦了？我不知道王启明的故事是否是真事儿，天上有可能掉馅饼的，但正好砸在你头上的机会恐怕比中乐透的机会大不到哪儿去，所以，我可以花一块钱买乐透玩玩儿，但决不会傻到去想那种好事儿。因为我虽然笨，但我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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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理由就更不靠谱了，什么叫出国？如果你是指地理意义上的，那干脆找一段没有边防军看守的国境线，然后跳过去再跨回来，反复这么N次，回来就可以吹自己一天出了好几次国了。可能我自己也不能给“出国”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我知道出国在厨房里打了几年黑工不叫出国，正如不能管穿上西服的就叫绅士，不能把戴眼睛的就叫文人一样。如果是认为这样能抬高身价那就更可笑了，衣服、车子、学位这些东西都不代表身价，钱可能代表一些，但也不是全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隐藏不住的，咳嗽、贫穷、和爱，这三样东西越想隐藏就越明显。我给加上一样：无知。真正的身价是谈吐、学识、和修养，这几样东西随便你到哪儿去，带不带着钱包，都跟着你。

对于这个B签证问题，很多人这么折腾了一阵以后，终于让美国人有所察觉了，把美国人搞的对B签证审查极严，结果很多真正需要到美国考察或者做买卖的人都成了护城河里的鱼。

小W在国内是高中毕业，没什么专业知识，没什么阅历，也没吃过什么苦。一看就是那种家境还不错，平时没事儿瞎混日子的小男孩，没什么坏心眼倒是真的。他爸说看他整天无所事事的，长久了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就把他办到美国来了，让他自己闯闯，接受一些锻炼。

小W来了以后首先进行上岗培训，告诉他每天来了以后该干什么。我们送外卖的Side Work就那么几样，从楼下往上拿餐盒，然后包面干，包调料包。就这么简单的几件事儿，我当初学了十分钟就会了，可小W搞了半天就是没搞明白。餐盒拿的大小不对，面干包的歪歪扭扭的，看着都没食欲；调料包里面的调料袋放的也不对。我算服了这个小兄弟了，怎么长这么大的？

等开始送外卖了就更够呛。小W的英文属于国内小学没毕业的水平，能胜任的地方也就是打个牌，从J数到A没什么问题。口语和听力就更不能提了，水平应该是和新疆吐鲁番盆地的水平看个齐，也就是在海平面以下。不开口比开口强，开口听着像骂人；不听别人说比听强，看老外肢体动作应该比听英语的正确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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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虽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英语，但起码应该能打招呼，能表示感谢，找不到了能问个路什么的。这个小兄弟一概不会。我就奇怪了，老板挺精明的一个人呀，怎么就能通过呢？Wu大哥也觉得挺费劲，可是聊上了才知道，小W也是从北京来的，Wu大哥就拿眼看我，什么也不说了。那意思我当然明白了，反正是帮我送，又是我的同乡，让我看着办吧。

这个有点难办了，真送的不好让客人打回来，可能让老板连我一起骂上，搞急了一起炒了也说不定。但小W刚到，人生地不熟的，让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什么人送到纽约就撂下自生自灭了，凭他的本事，短时间能再找到一份工还真不容易。想想自己刚来的时候不也一样吗，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但幸好我起码的英语还能应付，起码我还有窦大哥。难题啊难题，为什么我碰上的都是难题呢，能来几个白给分的题吗？

思前想后，最后眼一闭算了吧，还是别干砸人饭碗的事儿了，多行善多积德应该会有好报的，这辈子没有也能报到下辈子吧。让小W先凑合着吧，我也凑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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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小W一起送了几单，让他起码知道附近的地形和情况。不幸中的万幸是附近街道的名称基本都是数字的，小W要是连100以下的数字都不会，我非活活掐死他，然后再给搞活过来；但万幸中的不幸是，同一个数字后面可能跟着不同的字母，比如说63rd，63Av，63place，63st等等。以前总认为英文是一种很枯燥乏味的语言，连骂人也就那么几个四个字母的词翻来覆去的用，远不如中文的博大精深、淋漓尽致、超凡入圣、海阔天空、雅俗共赏，但现在感觉到了，英文里也有那么多小巧玲珑的地方，就像上面那几个，翻译过来全都是63街的意思。

小W开始自己送了，为了少些麻烦，我们尽量挑一些地址好辨认的地方给他，并严格规定他一次只能送一单。倒不是怕他抢了我的小费，主要是担心搞不好别让他骑着车给甩马路上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开头几天一直没什么事儿，直到有一天一个客户气哼哼的打回电话来投诉。记得那个客户是个老客户，每次的小费一般。那天也是忙了点，人家的饭菜稍微等了会儿才送，去了以后人家有点不满，冲着小W一顿报怨。小W看人家气哼哼的，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耸耸肩走了。这下客人气大发了，你饭都送晚了，还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连句对不起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儿呀，打回电话来了。老板接了电话，进厨房把小W一顿好骂，连我也一起稍带上了。等老板发泄完出去了，我也来气了。说你小子别的不会说，连句Sorry也不会吗？小W说他看客人发火了，一紧张给忘了。我靠，吃饭你怎么不忘啊。我说那你吃饱撑的耸肩干什么呀。人家到好，说电视里不都这样吗，代表无辜啊。我无语了，每个动作都有多重含义的，同学，要根据不同的场景来用才行。比如竖中指，你冲朋友竖那是开玩笑，你冲得罪你的人竖是开骂，你冲老板竖呢，那是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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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没和客人吵起来还算不错的。送外卖的千万不要和客人吵架，哪怕对方不给小费，哪怕对方态度不好骂人，都不能吵。大不了出门了对着遥遥太空骂几句，记得用中文啊，就是用中文也得小点声。有一次有个客人很差劲，气得我出门了对着天上的星星就用国骂问候了一下那个傻B的家长几句，谁知道人家隔着门听见了，虽然没听懂什么意思，但肯定猜也能猜出来，不是什么过年说的吉祥话。结果我人还没回到店里，人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刚到店里，老板就把我堵住了：“为什么骂人？”

我说我没骂呀。

“那人家说你骂了，在外面大声骂的，用中文？”

我说他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废话，当然不懂。但你肯定是骂人了，骂的什么？”

我说我确实没骂，就是在外面把我平时干错了的时候您教育我的那些话复习了一遍，您平时是骂我吗？我觉得是在教育我啊。反正我没说那几个英文的骂人词，这个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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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W干活不行，属于那种干嘛嘛不成，吃嘛嘛没够的。但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天挣多挣少了无所谓。按他那个速度，每月也就能挣个四百块左右，但好在人家不交学费，所以也没什么负担。我问小W白天干什么，他说早晨睡到自然醒（嫉妒死我了，气死我了！），然后随便吃点什么上街闲逛，看见有招工的就问问，一直也没人用他。我说你就不想学点什么？将来有个什么打算？小W沉吟片刻，抬头望望天边飘过的朵朵白云，寻思半天，还真没想出什么打算。
有一天有空，我去小W住的地方看了看，一座普通民宅里面的一间小房子，和一个老爷子共用厨房、卫生间。屋子大概七八个平米，又阴又暗，进去以后到处都是空的啤酒罐子，吃剩的盘子碗甩的没处落脚。我说你这儿干嘛呢？小W说晚上回来没事儿了就喝几罐啤酒看看电视，然后迷迷糊糊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传说中的无欲则刚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啊？

和小W共住的是一个六十多的老爷子，单身，靠教别人弹琴为生，平时也挺照顾小W，但毁就毁在这个照顾上了。据说老爷子生活很简朴，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有一样，就是人老心不老，身体也好，每隔几周必须出去转转，花上个一二百块，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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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在法拉盛有自己的固定活动场所，和小W混熟了以后也不把他当外人。有一次老爷子要去了，看小W没什么事儿，就带小W一起去开开眼。

到了地方，老爷子熟门熟路的自己乐去了，小W没那个银子，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就那么自己坐在门厅的一个角落里面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没坐多久，旁边没活儿的几个大嫂就开始逗他了，小W也是立场坚定，说什么也不行（后来告诉我是因为兜里确实没钱）。

后来有个大嫂估计实在是闲的没事儿了，开始使坏，说小兄弟打工也很辛苦啊，给你按摩按摩吧，免费的。这下小W心动了，跟着人家进屋。（我在考虑了啊，是不是应该继续照实写下去，还是写个“此处略去三千五百字”，反正大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对吧。）

写，还是不写，这是个问题。

有一天打工，我一进门就觉得小W气色不对。平时他要早来了应该开始做Side Work了，今天没有，就那么软软的坐着，没精打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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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脸上看就更没人样了，不但一点血色没有，而且暗灰暗灰的；不但暗灰暗灰的，而且一点起码的光采都没有，像挂了一层土的感觉。我尝试了用尽我的词汇量去形容他当时的样子，但总是不得要领。有一天随便扫了一眼电视，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古装片子，镜头一闪，我愣在当下，忘了刚才自己要干什么，我知道我当时的眼神是什么，那是恐惧，是极端的恐惧。因为我看到了千百年前的小W，看到了那天的小W显示出的千百年前的样子。我看到，我看到，，，您能想象我看到什么了吗？

电视里的场景是一座荒庙，

一座多年没人的庙里，

破烂的帐幔低垂在神龛前，

落满了尘土，在昏暗的月光下随风轻摆。

在一个墙角里，

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墙角里，斜靠着，

斜靠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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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的场景是一座荒庙，
一座多年没人的庙里，

破烂的帐幔低垂在神龛前，

落满了尘土，在昏暗的月光下随风轻摆。

在一个墙角里，

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墙角里，斜靠着，

斜靠着一个，

斜靠着一个褪了色的泥胎，俨然就是当日的小W。

我的天啊，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是什么能在一天之间把他变成这样？

我赶紧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这小东西坑坑唧唧的半天，一脸羞愧难当的样子。最后告诉我：跟大嫂进了屋以后，大嫂把他脱光了放床上，自己只穿着很凉快的衣服，然后开始给他按摩。刚开始还比较正规，活动胳膊活动腿，但是没几下呢，大嫂开始和小W开展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学习实践活动。一个中心是小W的，两个基本点是大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