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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小W一起送了几单，让他起码知道附近的地形和情况。不幸中的万幸是附近街道的名称基本都是数字的，小W要是连100以下的数字都不会，我非活活掐死他，然后再给搞活过来；但万幸中的不幸是，同一个数字后面可能跟着不同的字母，比如说63rd，63Av，63place，63st等等。以前总认为英文是一种很枯燥乏味的语言，连骂人也就那么几个四个字母的词翻来覆去的用，远不如中文的博大精深、淋漓尽致、超凡入圣、海阔天空、雅俗共赏，但现在感觉到了，英文里也有那么多小巧玲珑的地方，就像上面那几个，翻译过来全都是63街的意思。

小W开始自己送了，为了少些麻烦，我们尽量挑一些地址好辨认的地方给他，并严格规定他一次只能送一单。倒不是怕他抢了我的小费，主要是担心搞不好别让他骑着车给甩马路上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开头几天一直没什么事儿，直到有一天一个客户气哼哼的打回电话来投诉。记得那个客户是个老客户，每次的小费一般。那天也是忙了点，人家的饭菜稍微等了会儿才送，去了以后人家有点不满，冲着小W一顿报怨。小W看人家气哼哼的，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耸耸肩走了。这下客人气大发了，你饭都送晚了，还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连句对不起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儿呀，打回电话来了。老板接了电话，进厨房把小W一顿好骂，连我也一起稍带上了。等老板发泄完出去了，我也来气了。说你小子别的不会说，连句Sorry也不会吗？小W说他看客人发火了，一紧张给忘了。我靠，吃饭你怎么不忘啊。我说那你吃饱撑的耸肩干什么呀。人家到好，说电视里不都这样吗，代表无辜啊。我无语了，每个动作都有多重含义的，同学，要根据不同的场景来用才行。比如竖中指，你冲朋友竖那是开玩笑，你冲得罪你的人竖是开骂，你冲老板竖呢，那是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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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没和客人吵起来还算不错的。送外卖的千万不要和客人吵架，哪怕对方不给小费，哪怕对方态度不好骂人，都不能吵。大不了出门了对着遥遥太空骂几句，记得用中文啊，就是用中文也得小点声。有一次有个客人很差劲，气得我出门了对着天上的星星就用国骂问候了一下那个傻B的家长几句，谁知道人家隔着门听见了，虽然没听懂什么意思，但肯定猜也能猜出来，不是什么过年说的吉祥话。结果我人还没回到店里，人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刚到店里，老板就把我堵住了：“为什么骂人？”

我说我没骂呀。

“那人家说你骂了，在外面大声骂的，用中文？”

我说他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废话，当然不懂。但你肯定是骂人了，骂的什么？”

我说我确实没骂，就是在外面把我平时干错了的时候您教育我的那些话复习了一遍，您平时是骂我吗？我觉得是在教育我啊。反正我没说那几个英文的骂人词，这个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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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W干活不行，属于那种干嘛嘛不成，吃嘛嘛没够的。但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天挣多挣少了无所谓。按他那个速度，每月也就能挣个四百块左右，但好在人家不交学费，所以也没什么负担。我问小W白天干什么，他说早晨睡到自然醒（嫉妒死我了，气死我了！），然后随便吃点什么上街闲逛，看见有招工的就问问，一直也没人用他。我说你就不想学点什么？将来有个什么打算？小W沉吟片刻，抬头望望天边飘过的朵朵白云，寻思半天，还真没想出什么打算。
有一天有空，我去小W住的地方看了看，一座普通民宅里面的一间小房子，和一个老爷子共用厨房、卫生间。屋子大概七八个平米，又阴又暗，进去以后到处都是空的啤酒罐子，吃剩的盘子碗甩的没处落脚。我说你这儿干嘛呢？小W说晚上回来没事儿了就喝几罐啤酒看看电视，然后迷迷糊糊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传说中的无欲则刚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啊？

和小W共住的是一个六十多的老爷子，单身，靠教别人弹琴为生，平时也挺照顾小W，但毁就毁在这个照顾上了。据说老爷子生活很简朴，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有一样，就是人老心不老，身体也好，每隔几周必须出去转转，花上个一二百块，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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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在法拉盛有自己的固定活动场所，和小W混熟了以后也不把他当外人。有一次老爷子要去了，看小W没什么事儿，就带小W一起去开开眼。

到了地方，老爷子熟门熟路的自己乐去了，小W没那个银子，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就那么自己坐在门厅的一个角落里面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没坐多久，旁边没活儿的几个大嫂就开始逗他了，小W也是立场坚定，说什么也不行（后来告诉我是因为兜里确实没钱）。

后来有个大嫂估计实在是闲的没事儿了，开始使坏，说小兄弟打工也很辛苦啊，给你按摩按摩吧，免费的。这下小W心动了，跟着人家进屋。（我在考虑了啊，是不是应该继续照实写下去，还是写个“此处略去三千五百字”，反正大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对吧。）

写，还是不写，这是个问题。

有一天打工，我一进门就觉得小W气色不对。平时他要早来了应该开始做Side Work了，今天没有，就那么软软的坐着，没精打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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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脸上看就更没人样了，不但一点血色没有，而且暗灰暗灰的；不但暗灰暗灰的，而且一点起码的光采都没有，像挂了一层土的感觉。我尝试了用尽我的词汇量去形容他当时的样子，但总是不得要领。有一天随便扫了一眼电视，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古装片子，镜头一闪，我愣在当下，忘了刚才自己要干什么，我知道我当时的眼神是什么，那是恐惧，是极端的恐惧。因为我看到了千百年前的小W，看到了那天的小W显示出的千百年前的样子。我看到，我看到，，，您能想象我看到什么了吗？

电视里的场景是一座荒庙，

一座多年没人的庙里，

破烂的帐幔低垂在神龛前，

落满了尘土，在昏暗的月光下随风轻摆。

在一个墙角里，

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墙角里，斜靠着，

斜靠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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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的场景是一座荒庙，
一座多年没人的庙里，

破烂的帐幔低垂在神龛前，

落满了尘土，在昏暗的月光下随风轻摆。

在一个墙角里，

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墙角里，斜靠着，

斜靠着一个，

斜靠着一个褪了色的泥胎，俨然就是当日的小W。

我的天啊，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是什么能在一天之间把他变成这样？

我赶紧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这小东西坑坑唧唧的半天，一脸羞愧难当的样子。最后告诉我：跟大嫂进了屋以后，大嫂把他脱光了放床上，自己只穿着很凉快的衣服，然后开始给他按摩。刚开始还比较正规，活动胳膊活动腿，但是没几下呢，大嫂开始和小W开展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学习实践活动。一个中心是小W的，两个基本点是大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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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W的手被大嫂带到那两个基本点上，不禁心神荡漾，正琢磨这两个基本点是一手软一手硬，还是两手都要硬呢，大嫂已经开始对他的一个中心辣手摧花了。按小W讲的，他已经忘记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过程很快，在恍惚间仿佛被大嫂捆上了电线，然后，在他的期待、渴望、和恐惧中，大嫂合上了电闸。一股强电流通过他的全身，突破了他的生理极限，使每一个细胞都超脱了自身的控制，随着电流颤抖。时间、空间、大嫂满意的笑容混合在一起，如大海的怒潮在他脑海中连续闪现，将他扑倒、淹没，让他窒息，让他绝望的挣扎，让他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然后，这一切都迅速退去，将他像一条鱼一样留在沙滩上，无助的喘息，试图将空气中的每一个氧气分子都吸入肺中。

他比老爷子后进去的，比老爷子先出来，出来后就跟全身被抽了筋一样，差点爬着回来。遭遇讲完了，小W占了便宜似的加了一句：那个大嫂没管他要钱。我呸，她他妈应该给你钱还差不多。

在那个年代，纽约是没有专门自行车道的。要骑车的话，或者在便道上，或者在马路上。送外卖的时候，为了抢时间，我们空手的时候一般就在马上边上骑，反正晚上的车不多，自己多注意一点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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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送着送着，小W没影了，一直没回来，再次出现已经是三天以后，原来是出了一场车祸。那天他往回返的时候在马路边上骑的，光注意左后方了，没想到右边有个车从停车位开出来，正赶上他骑过，咣珰一声，他的自行车撞在人家汽车的左前方了。按照物理学的基本原理，东西都是有惯性的，小W也不例外。凭借自己的惯性，他从汽车的机器盖子上飞了过去，在天空中画了一条标准的抛物线，然后按照万有引力的原理重重的落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的表面，是个硬着陆，起落架是他自己的屁股（物理课学的好就有这个优势，这种事情从咱嘴里说出来，条理特别的清楚，什么都有根有据的，透着明白和学问）。

当时摔的并不是十分厉害，只是擦破几块皮，但吓的比较严重，当时躺在那里蒙了，不知道动了。那个车刚起步也刹的快，没压着他。司机下来一看他不动，以为出大事儿了呢，赶紧报警吧。不到两分钟，排排场场的来了三辆车：打头的是警察，后面跟着救护车，然后是救火车。一看来了这么多亮着彩灯的车，小W更不敢动了，乖乖的躺着等候发落。警察看现场，救护车的往下抬担架，第一个照顾他的是个消防员。美国的消防员都是那种块头很大的大壮，人家温柔的把小W从地上抱起来，轻轻的放在担架上。按照小W同学的描述，被抱起来的时候，他偷偷的睁眼看了看，印象里记得是个很英俊的消防员，穿着威武的消防服，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关怀。身在异国他乡、孤独寂寞、百无聊赖、谁看谁不待及的小W同学，全身顿时被一股暖流包围，头靠着那宽阔的胸膛，羞涩而幸福的垂下了眼皮（怕人家看出来他其实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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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拉着他直接奔医院了，先是全面的检查，然后上药进病房。住了三天实在没有理由再住下去才出来。出来以后就跟我吹牛说医院里的护士多漂亮，态度有多好，伺候的有多周到。我说你丫傻了，请个律师呀，就说自己哪里都痛，跟保险公司骗点银子出来多好啊，当年我窦大哥就拿了一小笔呢，当然，窦大哥那个稍微严重些。小W说他不敢，因为没身份，怕警察查出来把他遣送了。其实警察才不管那个呢，警察的职责就是帮助市民，至于你是不是黑了的，那是移民局的事儿。
又过了几周，医院把帐单给小W邮寄过去了。一看帐单这小子有点傻，才三天，帐单上就是一万多块呀，看来漂亮的护士姐姐不是免费的。赶紧问我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呀，你的屋子是租的，没有社会安全号，人家到哪儿找你要钱呀，忘了那个帐单吧，最多留着做个纪念。

小W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听我说出车祸能找保险公司要钱以后，小家伙就动起了歪心眼。在某个黄昏，这小子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等一辆出租急驰而过的时候，冷不丁的把自行车推了出去。出租车当然刹不住了，一头就把自行车顶飞了。小W趁势往地下一滚然后躺着不动，等待消防员哥哥那温暖宽阔的胸怀和保险公司送来的绿绿美金。过了一会儿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睁眼一看，原来出租停都没停就跑了，自行车被撞得变形了，还得自己再买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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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大概一年多以后，小W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他这一年有什么收获，钱大概刚够糊口、喝个啤酒什么的，但肯定没什么积蓄。其它的呢，他送了一年的外卖依然丢三拉四的，看来也没什么长进。其它的呢？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最多只能讲是生活在麻木中，混过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而已。

我对小W的看法一直很矛盾。从人性的角度来讲，因为他而多受了一些老板的责骂，但想想他年纪还小，又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总忍不下心砸了他的饭碗，能帮的尽量帮。但是，我在纽约那么多年，见过无数华人，还真没见过这么年轻就这么混日子的，有机会总开导他，去念个书，去学点本事，或者哪怕是认真的打工过日子攒点钱都行。

小W对我一向是恭恭敬敬的，让干什么干什么，但对我说的道理应该是从来没有听进去过。后来，我不讲大道理了，不但自己不讲，而且渐渐的从某种程度上开始变得痛恨那些大道理，因为大道理太好讲了。就比如我劝小W吃点苦，去读书，和我一样。但反过来看看，打工读书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连我都挣扎在放弃的边缘，我凭什么也要求别人去做呢？我可能可以做到壮志饥餐胡虏肉，但别人未必愿意笑谈渴饮匈奴血。人的经历和世界观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讲顺理成章的事情，对别人来讲可能是天方夜谭，因为我不知道别人的经历。别人觉得最浅显不过、合情合理的道理，可能对我来说是酷刑，因为你不知道我的感受。